逆生辰


我能听见声音。
最初,是声音。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源于我自身内部,一种粘稠的、缓慢剥离的声响,从我喉咙深处传来。像是某种湿滑的东西,正从食道的褶皱里苏醒,带着不情愿的滞涩感,开始逆着吞咽的方向,向上……或者说,向下?不,是回溯,是逆流。
是那碗面。那碗象征长寿、寓意福泽绵长的面。它此刻就在我的食道里造反。每一根面条都不再是柔顺的、等待消化的食物,它们变成了拥有独立生命的细长蠕虫,冰冷、滑腻,带着一种固执的恶意,集体向后蠕动。我能感觉到它们滑过喉管黏膜的触感,那种摩擦不再是吞咽的顺畅,而是爬行,是逃离,是要从我体内,重新爬回那个盛放着滚烫汤液的碗中去。
这感觉荒谬而恐怖。我张了张嘴,想对围坐在红木圆桌旁的宾客们说些什么,想告诉他们我不舒服,这寿宴或许该结束了。但发出的声音却是一串模糊的、带着水音的咕噜声,仿佛我的声带也被那些逆行的面条缠绕、堵塞了。
然后,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。
坐在我对面的是我多年的老友,李铭。他正举着杯,脸上挂着标准的、略显僵硬的贺寿笑容。但他的眼睛……他那双原本略显浑浊、带着岁月痕迹的棕色眼球,此刻正像两颗遇热的糖果,从边缘开始软化、塌陷。颜色在变,从棕色逐渐泛开一种不自然的、艳丽的桃红。那桃红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,迅速扩散,侵占了眼白,将整个眼眶都染成了一片粘稠的、晃荡着的桃红色浆液。
没有流血,没有破裂,只是融化。像高温下的蜡像,眼球失去了固体的形态,化作两汪微微晃动的、桃红色的液体,勉强维持在眼眶的轮廓里。透过那层薄薄的、即将破裂的液膜,我甚至能看到后面惊惶失措的瞳孔——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瞳孔的话——它像一颗被困在果冻里的黑色石子,无助地沉浮。
不仅仅是李铭。我转动着僵硬的脖颈,视线扫过满堂宾客。我的儿子、儿媳、女儿、女婿,那些熟悉的、带着或真诚或敷衍笑容的脸庞,此刻都在上演着同样的诡异剧变。一双双眼睛,无论大小、无论原本是何颜色,都在无声无息地融化成同一种桃红色的、粘稠的浆液。整个宴会厅里,只剩下几十对桃红色的、晃荡的“水泡眼”,倒映着屋顶刺目的水晶吊灯光芒,闪烁着非人的、甜腻而恐怖的光泽。
他们似乎并未立刻察觉自身的异变。李铭还在努力维持举杯的姿势,那桃红色的浆液在他眼眶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漾,仿佛下一秒就要溢流出来。他试图说话,嘴唇开合,但发出的不再是语言,而是一种类似湿木头摩擦的、吱嘎作响的怪声,伴随着细微的、液体冒泡的“噗噗”声。
环境的声音也在改变。原本喧闹的贺寿声、杯盘碰撞声、背景播放的喜庆音乐,此刻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,变得扭曲、失真。音乐拉长、变调,如同老旧的磁带卡住,发出呻吟般的怪响。人们的说话声(如果还能称之为说话声)混杂着那种湿木摩擦和液体冒泡的噪音,形成一种难以理解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合唱。
而我,我能感觉到时间在我身上倒流。
这不是比喻。我低头看向我的手,那双布满老年斑、皮肤松弛、指节粗大、刻满了七十年岁月痕迹的手。此刻,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、缩小,最终像被橡皮擦掉一样,消失无踪。手背上虬结的、青灰色的血管,也悄然隐没回皮肤之下。松弛的、如同皱纸的皮肤,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熨平,皱纹一条条消失,皮肤重新变得紧致,甚至泛出一种……一种不健康的、如同新生婴儿般的粉红色光泽。
这种感觉并非舒适。它不是青春的回归,而是一种强制的、暴戾的剥离。每一道皱纹的消失,都伴随着一种微弱的、仿佛灵魂被撕去一角的刺痛感。我能“听”到衰老被强行抽离身体时发出的细微嘶鸣,像干燥的羊皮纸被强行展平、撕裂。
我的视线变得异常清晰,昏花的老眼不再,世界以一种过分锐利的、带着毛边的方式映入脑海。但我宁愿要回那份模糊。因为这份清晰,让我能更清楚地看到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,听到那些越来越诡异的声响。
脸上的皮肤也在收紧,眼角的鱼尾纹、额头的川字纹、嘴角的法令纹,都在平滑下去。脱落的牙齿牙龈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麻痒,仿佛有新的、尖锐的东西正要破土而出。喉咙里那面条逆行的蠕动感越发剧烈,它们似乎快要到达我的口腔了,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胃酸、食物残渣和某种非尘世腥气的味道。
当最后一条深刻的、盘踞在我眉心的皱纹如同被抚平的沙画般消失时,我的身体内部,发生了某种决定性的、不可逆转的崩坏。
喉咙里的蠕动达到了顶点。那些冰冷滑腻的面条似乎终于完成了它们可悲的逆行,全部缩回了食道深处,或者说是……聚集在了某个点。紧接着,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撕裂般的胀痛从我的喉咙深处爆发开来。
那不是普通的疼痛,更像是某种器官在强行增殖、突破组织的束缚。我能感觉到软骨被撑开,肌肉纤维被暴力扯断,黏膜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。我猛地张大嘴巴,不是我想,而是一种本能的、试图缓解那内部爆炸性压力的反应。
但这次张开的,不仅仅是原来的嘴。
在我的喉咙深处,食道的起始处,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正在急速成型、外翻。伴随着令人牙酸的、湿漉漉的撕裂声和细碎的骨骼摩擦声(是哪里的骨骼?),一张新的“嘴”从我的咽喉内部猛地凸显出来。
它没有嘴唇,只是一个直接暴露在外的、布满了一圈圈层层叠叠、细密尖锐獠牙的圆形腔道。那些獠牙是惨白色的,带着某种骨质的光泽,尖端闪烁着寒光。这张新生的、位于我喉咙里的嘴,自顾自地开合着,发出“咔嚓咔嚓”的空咬声,那声音粘稠而清脆,混合着唾液和尚未形成的血液的搅动声。
我的视野开始变化。原本的眼睛看到的,还是前方那一片桃红色眼眶、面容呆滞的宾客。但与此同时,另一幅画面直接覆盖在我的意识里——那是通过这张新生的喉咙里的“嘴”“看”到的景象。那是一种热感应般的、模糊的轮廓,但能清晰地分辨出生命的活力和……热度。在我“看来”,眼前的宾客不再是人形,而是一个个散发着诱人暖意的、行走的能量源。
尤其是离我最近的,我的儿子。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,试图向后退去,但他眼眶里的桃红色浆液因为他的动作而剧烈晃动,甚至溅出了一两滴,落在他昂贵的西装上,留下桃红色的污迹。他张开嘴,发出无声的尖叫,那恐惧的、鲜活的生命气息,如同最浓郁的美味,直接刺激着我喉咙里的那张嘴。
饥饿。一种从未体验过的、源自灵魂深处最黑暗角落的饥饿感,如同岩浆般从那张新生的嘴里喷涌而出,瞬间席卷了我的全部意识。它不是针对食物,而是针对……生命本身,针对那些温暖的、跳动的、蕴含着情感与记忆的……至亲之躯。
“吃……”
一个音节,不是从我原来的嘴里发出,而是直接从那布满獠牙的喉中嘴震荡而出,带着血肉摩擦的共鸣,低沉、沙哑,充满了原始的渴望。这声音不属于人类,甚至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生物。
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。或者说,“我”已经与这具正在异变的躯壳,与喉咙里那张代表着“逆生辰”终极含义的嘴,彻底融合。
我的身体动了,动作迅捷得不像话,带着一种新生的、扭曲的活力。我扑向我的儿子。他惊恐地后退,却撞翻了椅子,摔倒在地上。那些融化了眼球的宾客们,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活了,开始发出各种无意义的、扭曲的怪声,身体不协调地摆动,如同提线木偶,整个宴会厅陷入一种狂乱的、无声(对人类而言)的舞蹈中。
我压在他身上,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道,混合着此刻浓郁的、桃红色浆液散发出的甜腻腥气。他的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,那张酷似他母亲的脸庞,此刻在我喉咙里的“眼”中,只是一团剧烈波动着的、无比诱人的温暖能量。
我原来的嘴巴徒劳地张合着,唾液不受控制地流淌。但真正的进食器官,是喉咙里的那张嘴。
我低下头,不是用原来的嘴去咬,而是将喉咙对准了他惊恐的面庞。
那张布满层层獠牙的嘴,猛地扩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小,内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它覆盖了下去。
“咔嚓——噗嗤!”
首先是颅骨被咬碎的声音,清脆而沉闷。紧接着是肌肉和血管被撕裂、搅碎的声音,湿滑而粘腻。温热的、带着腥甜的液体喷溅而出,大部分被那张喉中之嘴贪婪地吞咽下去,发出“咕咚咕咚”的、满足的吮吸声。少量溅射到我原来的脸上,粘稠而滚烫。
我能“感觉”到他的生命,他的记忆,他的情感,他对我这个父亲的爱与惧,都在这一刻被獠牙研磨、被黑暗吞噬。那桃红色的浆液从他的眼眶位置迸射出来,与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更加怪异的颜色。
咀嚼声在继续,来自我的喉咙深处。那声音密集而富有节奏,獠牙相互碰撞,粉碎着骨骼,碾磨着软组织。这声音压过了宴会厅里其他所有的扭曲杂音,成为此刻唯一的主旋律。它不属于人间,来自某个遥远的、饥饿的深渊。
我的身体因为这“进食”而微微颤抖,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病态的、满足的战栗。皮肤上,那新生的、粉嫩的触感,似乎更加饱满了些许。
我抬起头,喉咙里的嘴暂时停止了咀嚼,但仍在缓缓开合,带着血丝和肉糜。我(或者说,控制着这具身体的存在)将“目光”投向了下一个目标——旁边已经吓傻了的、我的女儿。她眼眶里的桃红色浆液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沸腾般冒着细小的气泡。
宴会,还在继续。
逆流的生命,需要祭品。
而喉咙里的咀嚼声,再次响起,混合着至亲骨肉的哀鸣(如果还有),与满堂宾客眼眶里桃红色浆液的晃动声、扭曲环境的怪诞音响,交织成一首献给“逆生辰”的、无法被世人理解的亵渎圣歌。
这,才是真正的贺寿。

子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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